随芳歇

57 死结

    尽管后面有江波涛的缓冲，然而叶修的心情还是有些沉重。当然他不会在王杰希面前表现出来，换做以前，叶修大概会很坦白地说出来，不管是想让王杰希放心还是仅仅想让他知道，但现在，叶修突然觉得，他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就像是有什么阻止着他的坦诚。

    这个原本热闹的聚餐，在他眼里突然变得光怪陆离，每分每秒都被无限拉长，叶修有些烦躁，而他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烦躁。

    反倒是王杰希察觉到了什么。

    “叶修，你有些不对劲。”

    他低声提醒，在喧闹的环境里模模糊糊的，但叶修听得很清楚。

    叶修否认：“怎么会，错觉吧。”

    王杰希语气变得更加低沉认真：“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？”

    “那你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？”

    叶修脱口而出。

    王杰希怔了怔。

    两人双目对视一眼，又偏开头去。叶修惊觉他竟然难得地冲动了。他虽然随性，却从来不会轻易说出这么一句伤人的话，尤其对方还是他喜欢在意想要去珍惜的人！

    王杰希突然对同桌的人说：“我和叶修有事，先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啊？你们能有什么事？”

    众人纷纷不解，有的人说了几句挽留的话。叶修掩饰好自己的懵逼，王杰希只是客气地推辞几句，不容置疑地摇头。

    叶修私下拉了拉他。

    王杰希对其他人歉意地笑笑，然后对叶修说：“你等下，我去给张新杰说说。”

    说完他就站起身去找张新杰等人。霸图是请客的东道主，无论如何，要走的话，论礼都该和他们打个招呼。叶修茫然地顺着王杰希的背影而去，那边张新杰正在接电话，正说到半途，看到王杰希过来便暂时住口，叶修敏锐地从张新杰的唇形里发现了“队长”两个字。

    韩文清一直不在，应该是有事耽搁了吧？所以是打电话解释原因，还是现在打算过来？

    叶修猜测着，没一会儿王杰希回来了，定定看着他：“可以走了。”

    叶修愣了愣，目光下意识扫向蓝雨那一桌，黄少天已经没再看他，而是格外沉默地坐在席上，仿佛一下子就换了性子。他又看向霸图那一桌，反而接触到了张新杰的眼神，距离有些远，他看不太清张新杰脸上和眼里的表情，可刚才，他居然能清晰地分辨出那两个字。

    出了门，走廊上除了两人，还有一两个上菜的服务员经过。他们有的看到两人，会露出惊喜激动的表情，这些人一般都要年轻一点，有的脸上毫无波动。

    足音回荡在走廊上，犹如敲打在心上的鼓点，又缓又重，挤压着呼吸的空间。

    “买点宵夜吧。”

    王杰希主动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寂。他明白如果不这么做，可能叶修这一晚上都不会开口。

    “其实我已经饱了。”

    叶修摸了摸肚子，略鼓。都说聊天也是下菜饭，中国人的传统规矩。“你还没够的话，这附近好像有一家面包店，味道挺不错的，沐橙在那买过。”

    雅间在二层，他们正在下楼，墙上有昏黄暧昧的暗光，空气里充斥着不知名的优雅的淡香。

    王杰希抓住叶修的手，紧了紧：“有没有推荐的？”

    这动作也太大胆了，在随时会有人经过认出他们的地方。但王杰希问得如此平淡无奇，叶修没觉得一点不妥，反而任由他拉着。

    “那儿的蓝莓饼不错。”叶修说，“我只吃过这个。”

    王杰希不由得笑了：“嗯，那就买这个。”

    这种很平常的对话，居然也能给他一种居家的温馨感觉。

    他越发握紧了叶修的手，但还是小心地不造成压迫感。有什么在一触即发，不管是王杰希，还是叶修，都掌握不到具体的时间。但他们都同样不希望到来。

    “叶修，我们好好谈谈吧。”他不禁放轻了声音，不愿意触碰到那埋着地雷的禁区。

    叶修敛了笑，语气故作轻快地回答：“行啊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个匆匆的身影。

    韩文清正打着电话，上楼上到一半他收起手机，下意识向上看了一眼，目光就撞到了叶修和王杰希。他自然看到了两人靠在一起的手臂，接着又迅速看到了亲密交缠的双手。

    韩文清几乎是一秒就沉下了脸，停在那里，看向叶修。

    叶修迎着他的目光，情不自禁挣脱了王杰希紧握的手，干巴巴地喊了声：“老韩。”

    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所流露出来的意味，但原本握着他手的王杰希却是立刻从中感受到了那种心虚。他的神情也沉静了几分，那目光几乎要凝为实质，重重地砸在韩文清身上。

    但叶修没发现。韩文清没看到。

    他们从看到彼此的那一刻开始，就陷入了一种视线中的胶着。

    叶修俯视着韩文清，韩文清仰视着他，昏黄的光线让韩文清整个人都变得轮廓模糊而遥远起来，尽管如此，他却好像能清晰可见对方的每一寸情绪变化，透过蓦然变化的吐息，透过神经纤维，透过直觉……叶修突然觉得这个角度很熟悉——那晚韩文清坦然地承认对自己的心思时，好像就是这样。

    一时间，叶修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房间，上一秒他还在质问着对方，想要探询韩文清那不同寻常的态度，下一秒，韩文清就果决干脆地给了他回答。

    “喜欢。”

    这家伙，即使是简短的表白，都带着铿锵的钢铁之意，却也有只叶修才能听出的柔和。

    韩文清的眼神失去了平静，在叶修喊出那一声“老韩”之后。冷冷的眸光里一瞬间窜起了一团寒火，锐利地烧过叶修，又烧向王杰希。王杰希轻笑一声，重新牵上了叶修来不及完全收回的手腕，还是那么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：“韩队来得有些晚，我们正打算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晚不晚不是你能决定的。”韩文清淡淡说，无意与他对峙，但火药味已经弥漫。他没有等王杰希的回答，视线就回到了叶修身上。

    终于爆炸了——

    叶修镇定了一下心神。王杰希紧握的力度太大，他居然还能有的没的地想着说不定手腕要青一圈，这可有点不符合职业选手的行为准则啊。

    但他到底没去挣脱，而是扬起了一个笑容，既是安慰王杰希，也是表明自己的态度，语气平淡地说：“确实挺晚，里面的都快散了，老韩，你要是没吃饭还不快进去，别等——”

    “我吃过了。”

    韩文清沉声打断了他。

    “哦，那你这是……”叶修想问他那你为什么还要来。

    韩文清没有迟疑：“我来见你。”

    他这一说，就又是一次爆炸。那话里的意味特别明显，简直比挑衅还要直白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叶修下意识看向王杰希，那力度又加大了，他猛地“嘶”了一声，王杰希才惊觉，赶紧放轻了许多，面色却阴了下去。叶修赶紧小幅度捏了捏他的手背，王杰希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，叶修刚想松口气，王杰希已经开口：“不知道韩队是以什么身份来见叶修？”

    叶修简直想闭上眼睛了——他已经可以预见到结果了。

    果然韩文清嗤笑一声，声音里仿佛藏了一把淬了火的刀。

    “我喜欢他，你说我是什么身份？”

    完了。

    这是叶修的第一个反应。

    王杰希也笑了起来：“喜欢？”他玩味般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，并没有对韩文清一身惊人的暴怒气息有退却之意，反而道，“那真是巧了，他喜欢我。”

    叶修头皮都炸了。

    他深吸一口气，刚想说什么，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，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吸：“老叶他喜欢的太多了，他喜欢荣耀，喜欢比赛，喜欢朋友，喜欢一切值得尊重的对手，还喜欢我们每一个人——”

    叶修一惊，和两人迅速回过头去，就见到明暗光影之间脸容模糊不清的青年。这个本来就不算宽大的楼道，突然之间变得更加昏暗逼仄，比真空还要让人觉得窒息。

    黄少天一步步走出暗色，露出他年轻明朗的脸。

    和上面冰冷的怒意。

    他并没有看叶修，目光直直地落在王杰希身上，慢慢道：“现在你说，他喜欢你？”

    ——未免太可笑。

    每个人都可以听出其中的潜台词。

    真的完了。

    这是叶修的第二个反应。

    “少天……”一个人影匆忙追出来，一贯温和的语气里掺杂了点无奈，“你——”他刚要说些什么，猛然看清了不妙情势，最后对叶修苦笑了一下，“叶修，我尽力了……他自己看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黄少天笑了一声：“是啊，队长那样子，我再看不出来就真是傻子了。”从来指挥若定的喻文州竟然能那么失魂落魄，就连敲门声都能忽略……这算是正常情况吗？！别说是他黄少天了，就连小卢都能立刻发现喻文州的不对劲！

    他逼近一步，目光转向了叶修，“所以，你选了他？”

    说话的人站在几步台阶之上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，尤其是叶修，一双眼格外地咄咄逼人，充斥着的冰寒和愤怒简直让叶修无法呼吸。

    王杰希的手动了动，叶修按住了他，感觉到背后那一道目光更加灼烫，几乎要将那一片肌肤烫伤。

    前有黄少天，后有韩文清，身边是王杰希，还夹杂着曾放言要把他抢回去的喻文州——再没有比这更复杂的情况了，叶修一时间头疼万分。

    但他淡淡回道：“不可以吗？”

    “你问我这个问题？” 黄少天紧紧盯着叶修的眼，整个人如同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，一旦岩浆喷涌，便要势不可挡，“当然不可以！”

    “是你自己主动亲了我，还答应过要考虑！”他有些激动，每一个字都说的又深又重，像要借机把这些话全都像钉子一样楔入叶修心底，让他痛，让他记忆深刻，让他——改变主意。“叶修，我不接受，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——”

    “随你。”叶修截断了他，“我是答应过你要考虑，但是现在我考虑好了。少天，我考虑好了。所以有什么事情，我们可以回酒店再说，你在这里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？”

    他语气很平淡，目光也很平静，看着黄少天的时候甚至有些温和，就像在看一个被抢走了心爱玩具后伤心发怒吵闹的孩子一般，为他的出格而伤神。

    那不是对一个平辈，也不是对一个后辈。

    仅仅是对一个习惯了去纵宠的孩子。

    最担心的事情，到底还是发生了。

    可原来还有比这更让人心痛的，那就是，他不再打算纵容了。他要丢开他了。

    黄少天怔怔地看着他，那目光充满了伤心失望和不可置信，饱胀的气球一下子被戳破，所有的生气全都流失，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外皮，轻易就可被风吹散。

    “叶修说得对，少天，就算你想说什么，那也等先回酒店吧。”

    喻文州也放软了语气劝他。

    黄少天却像什么都没有听到，就像没有灵魂的石雕，只是一味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。喻文州看他这样一幅魔怔了的模样，明白黄少天是伤心到了极点，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。他暗暗叹了口气，和其他三人一样，也看向叶修。

    所有的死结，全都源于那一个点。

    除了叶修，还有谁能解开呢？

    叶修只是平静地说：“找个没人的雅间吧。”

    这里隔音效果挺好，最起码不容易泄露什么。如果真的被人知道，估计明天全荣耀的每个网络平台都会出现题目耸人听闻的惊天头条，电子海洛因加上同性恋丑闻，影响之恶劣……暂时停赛可能还算轻的，最严重的，可能就是剥夺选手资格吧。

    他到底不是年轻的毛头小子，可能一时无措，却早已锻炼出了本能一样的从容和理智。

    “你先走吧，我等会就回去。”叶修微微转头对身边的人说，同时再度挣开了手，“记得买宵夜，不然半夜饿了你会后悔的。”

    王杰希深深吐出一口气，拉过他抱了一下，在他耳边低声说：“等你回来。叶修，我爱你。”所以不管瞒着你做了什么，都绝对不是出于后悔犹豫。

    这个拥抱如同导火索，再次点燃了硝烟暂静的空气。黄少天猛地握紧拳头，全身紧绷，喻文州眼眸黯淡了一下，偏过头，就连一直沉着的韩文清，都往前走了一步。

    叶修在王杰希怀里静静地回答：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王杰希放开他，看了看另外三人，尤其是韩文清。他离开的脚步声不轻不重，却清晰地点在每个人的心尖上。

    叶修等他完全离开了，才说：“走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