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芳歇

56 聪明与可怕

    突如其来的冲击一下子击中了叶修，海浪在一瞬间卷起了原本平静的沙石，拍打在崖壁，发出了巨大的响声。下一秒，叶修收回视线，没再去看黄少天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？”

    王杰希回过头，低低问了一句。

    他本来只是象征性地圈着叶修的手，比起煽情，反而挑弄意味更浓一些。但叶修突然反过来紧紧握住了他。同时他摇摇头，不打算再生枝节。

    王杰希才没这么轻易就放心呢。但这场合，实在不合适继续追问，所以他只是回应般地回握了一下，示意自己在这里。

    不知道是不是错觉，那股刺在身上的愤懑视线仿佛更加灼烫了。

    叶修勉强笑笑，视而不见。论起掩饰情绪，他是个中高手，王杰希当然不能立即看出什么，所以很快放下了心，转回头去继续聊天，只是两人的手始终握着。

    叶修继续吃菜，风雨沉淀的从容让他迅速平复了下来，还能时不时和张佳乐斗斗嘴。张佳乐原本指望着老搭档能帮帮自己，谁知孙哲平适应角色很快，一点没有繁花血景一万年的意识，三两下给张佳乐拆了台，气得张佳乐直跳脚，叶修反而光荣降为他第二顺位的仇人。

    看着昔日繁花血景现在血雨腥风，叶修不禁感叹：“友谊的小船说沉就沉啊。”还示意般地看向虚空双鬼。

    李轩警觉：“我们虚空双鬼是全联盟最和谐友爱的组合了，叶神你放弃吧，挑拨离间是没用的！”

    “嗯，没用。”吴羽策利落地抢了他最爱的肉丸，一口吞下去。

    “因为你们根本不需要我挑拨就离间了啊。”叶修撑着下巴似笑非笑。

    李轩：“……”

    我的副队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！

    吴羽策看都没看他：“这个炸虾还挺好吃，尝尝？”

    “就是这个酱味道有点重。”肖时钦吃了一口，评价道，“感觉醋放多了。”

    吴羽策皱眉：“我觉得挺合适，是你们W市的口味不习惯吧？”

    “我们那边荤菜喜欢吃辣的。”肖时钦点头，“可能吧。”

    看着自家副队和敌队队长正在友好交流的李轩：“……”

    李轩心如死灰地放弃了挣扎，看了看其他人，大多都是不太熟的，稍微熟一点的，张佳乐和孙哲平正在爆发世界大战，不被波及就已经很好了。

    他将目光投向叶修，叶修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没精打采，估计是吃饱了不能打荣耀的原因吧。他旁边的王杰希……算了，距离太远，不好隔空对话。

    合着这么大一桌，就没一个能聊天的人了吗！

    李轩心里苦。

    叶修吃到半途，觉得太吵了，便想出去透透气。

    外面是安静的，他闪进旁边没人的雅间，靠着窗掏出根烟点上，想起刚才黄少天满是尖锐愤怒的目光，不由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前辈。”

    一个声音叫住了他。

    叶修迅速转过身。不知道为什么，听见这声“前辈”，他反而松了口气。然后他才看到来的是谁。

    “小周啊，怎么出来了。”叶修掸了掸烟灰。

    周泽楷犹豫了一下，笑：“有点吵。”

    叶修于是了然了。这种聚会其实一般都是叫上熟人，说实话，轮回和霸图还真不太熟，无论是用什么关系来看待。算上这次，七次全明星，轮回也就参加了两三次私下聚会，和其他战队的关系当然不算太亲近，更别提周泽楷那沉默低调的性子。

    “你这个队长就这样把小江留在里面帮忙应酬吗？”叶修开着玩笑。

    周泽楷“呃”了一声，有些不好意思地目光偏移了一下，又落在叶修脸上。

    叶修突然就心软了，他眨眨眼说：“那我们在外面说会话好了，一个人也挺无聊的。”

    周泽楷点头：“嗯。”

    他柔软地看着他，用一种安静而不打扰的目光，叶修有一种错觉，大概无论他说什么，周泽楷也不会反对。叶修想了想：“小周闻得惯烟味吗？”

    周泽楷点了点头，而后微皱眉：“抽烟不好。”

    叶修咳了咳，掐灭了烟，想着在后辈面前还是尽量做个样子比较好——虽然周泽楷也明白他是在做样子。

    然后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

    房间里的喧闹声隐隐，仿佛是在另一个缥缈的时空，而这里却又如此安静。巨大的反差就如同周泽楷场上场下的表现，华丽与低调，只在瞬息之间，本质却是一样的。

    这让叶修有一种跑出了一个陷阱、又落入了另一个陷阱的感觉。 

    “前辈瘦了。”

    周泽楷突然说。他的目光逡巡在叶修身上良久，那样子好像在仔细地比较着什么，又好像在斟酌着什么，最后他没头没尾地说出了这句话。

    叶修说：“没办法，白手起家嘛，事情总是很多的。”

    周泽楷深深地凝视着他：“但是很精神。”

    叶修心想这叫他怎么接？这包袱抖得能不能快点？

    “能做喜欢的事，当然很有精神了。”叶修最后如此回答。

    周泽楷朝他露出一个微笑。叶修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个笑容，他搜肠刮肚，拿出已经遗忘在脑海深处的文艺范儿，也想不出适当的形容词，倒是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旅行，他们去爬雪山，终于爬到了山顶，却只能看到阳光消散前的最后那一点七彩。

    “那有喜欢的人了吗？”周泽楷安静地说。

    叶修顿住了，一秒之后，他看着周泽楷的眼睛，点头：“有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周泽楷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，“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叶修惊讶地眨眨眼。

    叶修不知道该如何接话，这一刻的周泽楷让他觉得陌生而茫然。周泽楷在他面前一直都是十分乖巧沉默的后辈，很难想象有一种人，骨子里，强势与腼腆竟然能这么和谐地共生，不可思议，放在周泽楷身上，却无与伦比。

    但现在，此时此刻，包裹在腼腆之下的强势终于慢慢地显露出来了。

    他用为数不多的字词和仍旧安静的态度，引导着这场谈话的走势，目的不明，叶修却感觉不到一丝恶意。

    周泽楷似乎看出了他的讶异，却没去解释什么。

    “高兴吗？”

    他慢慢问。

    叶修迟疑了一下，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开心吗？”

    叶修又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周泽楷紧紧注视着他的表情，试图从里面找出一丝半毫的不确定，或者犹豫，或者怀疑，但他绝望地发现，没有，根本没有。

    周泽楷没有发现叶修的端倪，叶修却终于知道他要说什么了。

    正因为知道，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“小周，原来你在这儿啊……叶神也在呢。”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他们。两人望去，江波涛和杜明诧异地站在那儿。

    “我出来抽根烟。”叶修再次松了口气，朝他们打招呼。

    周泽楷没说话，朝他们点点头，任杜明把他拉了进去，只是进去之前看了叶修一眼。

    江波涛反而留在了外面。

    “小周看到什么了？你们怎么知道的？”

    江波涛看样子有什么话要说，但叶修抢先一步开口。

    江波涛愣了愣，苦笑道：“你们同一个酒店，小周他也住在三楼啊，叶神。”

    叶修一顿，恍然大悟。

    周泽楷是看到了酒店走廊上的情形？

    “难怪。”叶修不由有点庆幸，幸好刚才江波涛和杜明突然出现，打断了周泽楷接下来的话，否则一次单纯的闲聊就要变质了，也许这样的变化是叶修所期待的，但……现在这个场合，实在不适合他们“抒情”啊。万一被某个记者或者荣耀迷撞见……

    “小周刚才是想说什么吧。”非常了解周泽楷和事情来龙去脉的江波涛也了然道。

    叶修叹气。

    “不过话说回来，真没想到叶神最后是和王队在一起了呢。”江波涛说，神情里掩饰不住惊讶。

    叶修说：“我也没想到。这种事情，没到最后谁敢肯定呢。”

    “也是。”江波涛赞同地点点头，“其实……”

    “其实什么？”叶修反问。

    江波涛说：“其实小周撞见了，我还松了口气呢。当断不断反受其乱，早点死心，也能早点走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啧啧啧考虑的够深！”叶修朝他竖大拇指，“感动联盟好副队！”

    “也不只是这个原因吧。”江波涛微笑着说，朝他眨了眨眼，脸上带了点狡黠混合着真诚的笑意，“小周曾经说过，你是最好的。虽然有点夸张，不过后来慢慢也觉得，小周喜欢的人是你，实在是一件挺幸运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叶修有些奇怪：“小江，我没记错的话我是要拒绝他吧，正常人来讲，应该都巴不得他从没遇见过我才对。”

    “可感情有什么对错呢？”江波涛说，“小周喜欢你，所以想和你在一起。你不喜欢他，所以要拒绝他。这么正常的事情，谁也没有做错，我凭什么巴不得小周没遇见过你呢？”

    叶修一怔。

    江波涛的态度却很寻常。他说的本来就是很寻常的话。

    在江波涛看来，拒绝这种事情，无论姿态做得有多么温情，本质都是一种伤害。当你决定不要的时候，伤害就已经注定。

    所以他从来就不会拿这种事来衡量什么对错。

    他只是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叶修在拒绝之余，另外做了什么事情。

    他之所以拒绝周泽楷，只是因为他不爱，但这一切并没能影响到叶修对小周的态度。叶修实在是一个公私分明、纯粹温柔的人，他还是会抱着巨大的善意，以对手的身份，最大尊重地看待小周、回报小周，以前辈或朋友的姿态，尽力去理解他、帮助他。

    甚至……

    “我一直不明白，那天比完赛后前辈为什么会说出那番话来。”江波涛说，“后来我想了很多，直到今天，才发现前辈的用意。”

    “哦？”叶修笑，“什么用意？”

    “小周最怕的就是自己放弃，所以无论前辈做了什么他都不会退却。这种人固执得很，可一旦信念崩塌，会比谁都认得更清楚，断得更干净。”江波涛一字一字，“是吧？”

    叶修笑了：“小江真聪明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你给他余地，让他靠近，看上去好像是给了他一个机会，但其实这才是最危险的，因为一些事情，只有离得近了，才能看的透彻，甚至有力到无法再欺骗自己继续下去。就像今天，他亲眼看到前辈和王队在一起，才更容易下定决心。”

    江波涛说的更加坚决了，最后他回敬一般地也感叹了一句：“前辈真可怕。”明明对感情一窍不通，却能像敏锐的野兽一样，直觉般想出一个最合适的办法。

    “既然前辈这么可怕，那就自觉一点，不要挡在前辈的冠军路上啊。”叶修挑眉。

    江波涛哭笑不得，为什么会突然拐到这上面来？

    不过他也已经习惯了。

    “既然都被夸聪明了，我怎么能半途退出，这样好像有点辜负前辈呢。”江波涛笑着说。

    叶修耸了耸肩，点燃刚才那根被掐灭的烟。

    “不换一根吗？”

    江波涛疑惑。

    “浪费可耻。”叶修鄙视地看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江波涛：“……”第一次因为一根已经吸了一半的烟被鄙视，还真有点心情复杂。想着他突然有点不甘心，迅速夺下了那根烟，叶修还没来得及给他一个“你胆子好大”的错愕眼神，江波涛已经在他唇角上留下了一个轻快的吻，然后准确地将那根烟抛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。

    叶修懵逼地摸了摸唇角。

    江波涛笑着看他，十分期待叶修难得一见的变脸。

    叶修好半天才说：“……那是我最后一根烟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江波涛无语。

    叶修才严肃道：“这年头的小年轻怎么个个都不学好，动不动就对前辈动手动脚，你信不信我打110？”

    江波涛想了想：“听说叶神是全联盟唯一没有手机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可以叫。”

    “非礼吗？”

    叶修想了想那画面，觉得惨不忍睹。而且……他打量了一下江波涛，又打量了一下自己，再怎么看，自己才应该是荣耀迷眼里那个会非礼帅气后辈的猥琐前辈吧？斯文败类啊！江波涛这小子，蔫坏蔫坏的，看来以后对上轮回，还要再加一个心眼！

    “总之，放心吧，我会好好开导小周的。”江波涛笑。

    叶修淡定：“该放心的是你们轮回吧。”

    江波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，走之前最后给了他一个笑容：“忘了说了，其实我松了口气的原因还有一个，叶神想听吗？”

    叶修果断：“不想！”

    然而江波涛看来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：“如果叶神真的跟小周在一起了，我天天在旁边看着，说不定哪天会不甘心地把你抢过来哦。”

    他冲他颇有孩子气地眨眨眼，然后愉快地走了。

    叶修无语。

    这是被后辈大胆地调戏了？